“請問……那位夫人是?”
“是這樣的,她平時在法國做些生意,當然她的丈夫也會出席。”
果然是這樣,果然是在南禪寺見到的那對夫妻。他們坐在走廊上,沉靜地眺望着庭院的風景。
“今天她的丈夫有事,就讓我陪夫人去苔寺了,回來之後她把您的事情跟她丈夫說了。發現您也住在同一家酒店後,夫人更是喜出望外,所以無論如何想邀請您和他們夫婦共進晚餐。”
“怎麼辦纔好呢……”
“您可千萬不要想得太多,就當做是和旅行中認識的朋友一起吃頓便飯吧。”
“可是……”久美子還是決定婉言謝絕。
聽完她的回答,翻譯露出遺憾的表情。
“夫人一定會很失望的……”
久美子本想問一問那位夫人叫什麼,可這樣一來自己也不得不報上姓名,想想還是作罷了。
“真是太遺憾了……”翻譯大失所望,好像想要邀請久美子吃飯的是他一樣,“您會在這兒繼續住下去嗎?”
“不!”久美子趕忙說道,不然對方可能會再次提出邀請,“我明天早上就會離開京都回東京去。”
“那夫人真的會很失望的……”
翻譯說着,忽然話鋒一轉說道:“啊,真是對不起,突然提這樣的要求。”
“不,請您替我向夫人問好。”
“我會的。”翻譯輕輕踩着地毯,消失在了門外。
久美子又成了獨自一人。
拒絕邀請之後,她突然想象起自己和法國夫人共進晚餐時的場景。
那一頭純色的金髮美麗異常。在南禪寺時,她並沒有看見夫人的眼睛,直到在苔寺摘下墨鏡之後,她才發現那對清澈絕美的藍色眼珠。夫人總是露出讓久美子心生憐愛的可愛表情。她一定是位好人家的夫人。從她的年紀推測,她的生活想必十分寬裕,平時就跟着做生意的丈夫周遊世界。
她的丈夫好像是那個滿頭白髮的人,給久美子留下的印象並不深刻,不過似乎是一個長得很像東洋人的歐洲人。也許是個西班牙裔或意大利裔法國人吧。
她有些後悔拒絕了那位夫人的邀請。她正在享受愉快的自由時光,那麼和素不相識的外國夫婦在酒店共進晚餐何嘗不是童話世界的一部分呢?錯失良機,讓久美子有些遺憾。
不過久美子也知道,依自己的性子,絕對拿不出這麼大的勇氣。她出生在一個外交官家庭,家中的教育非常傳統。拒絕了邀請的久美子,突然很想吃日本菜。當然,這家酒店肯定無法滿足她的要求。聽說京都有一道名菜叫“芋棒”。久美子立刻收拾東西,準備出門。
在前臺寄存鑰匙的時候,她順便問了問哪兒能吃到這道菜,工作人員告訴她圓山公園就有一家料理店。
打車不到五分鐘就到了。
那家料理店就在公園正中間,是一家純日本風格的料理店。
店裏分成好幾個小隔間,久美子被帶去了其中之一。
所謂“芋棒”,是用鱈魚和海老芋做成的一道菜。久美子也只是聽說過,親自品嚐還是第一次。菜的味道很清淡,對飢腸轆轆的久美子來說剛剛好。
這兒的女服務生說的都是地道的京都話,就連隔壁包間的男客人也是說方言的。吃着如此有特色的菜餚,聽着當地的方言,久美子越來越有出來旅行的感覺了。
現在應該是母親吃晚飯的時候吧。丟下母親一個人跑來京都,讓久美子對母親牽腸掛肚。也許表姐節子會去陪伴母親。
久美子又想起了鈴木警部補。也許他已經放棄,回東京去了。在那之前他肯定會聯繫家裏。如果節子在,還能安慰安慰母親,讓她不要那麼擔心。反正她出門的時候給警部補留了字條,況且也說了會坐明天早上的火車回去。
離開料理店的久美子在夜晚的公園裏走了一會兒。路燈星星點點,感覺不是很昏暗。公園有一條路直通八阪神社。吃茶店裏頭也很亮。
路到這兒就到頭了。畢竟人生地不熟,不敢在晚上到處亂逛。最終,久美子還是決定去河原町看看。
然而,她不想立刻打車,於是沿着電車道慢慢溜達起來。不愧是京都,路旁有好幾家古董商店,就連糕點店的入口都和茶室一樣。
她走到四條大道,隨便進了一家電影院。上映的正巧是她在東京沒時間看的一部電影。
這還是她第一次在旅行的時候看電影。她有些緊張,可這也是一種全新的體驗。看電影時的感覺和以前完全不同。
從電影院裏出來時已經臨近十點了。這回她趕忙打了輛車,回到了酒店。
推開大門走進大堂的時候,她瞥見一名男子朝電梯走去的背影。門童手上提着一個看起來很輕的手提箱,上面還掛着航空公司的標籤。久美子見到此人,頓時呆若木雞。
她沒想到竟會在這兒見到自己認識的人。
電梯來了,紳士與門童走了進去,久美子卻眼睜睜地看着。
電梯門關上,上方顯示樓層的指針緩緩旋轉。
“請問,剛纔那位先生是不是村尾先生?”
工作人員幫忙取出了剛簽完名的登記卡。
“不,他是吉岡先生。”
“吉岡先生?”久美子眼望天花板,“是我認錯人了嗎?對不起,因爲實在太像了……”
她離開了前臺。絕對沒錯,那正是外務省某課課長村尾芳生。他是父親的老部下,久美子的單位也是外務省的相關團體,絕不會有錯。
村尾課長來這家酒店並不奇怪。可是他爲什麼要自稱“吉岡”呢?
久美子獨自走進電梯,陷入沉思。
“您回來啦。”久美子回到房間後,服務員端着茶水走了進來,“請問有什麼吩咐?”
久美子回答說沒什麼,於是服務員便鞠了一躬,離開了房間。
關門的響聲迴盪在夜晚的酒店。
被子折起一角,露出白色的牀單,牀頭燈淺淺的燈光灑在枕邊。
撩起窗簾一看,百葉窗已經放下。久美子把手指插進頁片之間的縫隙裏,窺視窗外的景色。山下亮着斑駁的光點,山的輪廓是黑黝黝一片的。天上星光閃閃。
方纔見到的村尾課長的背影,依舊令久美子甚爲在意。她不僅見到了他的背影,還發現他使用假名辦了入住手續。那的確是村尾,絕不會看走眼。
難道政府官員會因爲工作的關係隱姓埋名住店不成?村尾是帶着行李箱來的,她看見門童幫他拎着呢,那行李箱上還吊着圓形的行李牌。
久美子這才發現,那是國內航班的行李牌。村尾應該是剛下飛機。來京都,需要坐飛機先到大阪北部的伊丹機場,然後再坐車過來。
他上飛機的時間肯定很晚,不然怎麼會現在纔到酒店呢。久美子看了看鐘——現在是晚上十點。
坐飛機從東京到大阪大概需要兩個小時。從伊丹機場坐車到酒店也是兩個多小時。這麼倒推一下,就能算出村尾是在六點前從羽田機場出發的。久美子在腦中計算着。
實在沒必要爲了村尾的事情操心。久美子與他本就沒什麼關係,況且人家來京都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兩人唯一的聯繫,就是村尾是久美子父親的老部下,而今晚又偶然住進了同一家酒店而已。
也沒有必要特意去他房間打招呼。要是明天在大堂偶然碰到了,簡單寒暄一下就行了。因爲父親的關係,村尾和母親比較熟,但久美子本人並不熟悉他。
久美子喝完了放在小桌上的半杯殘茶。酒店裏寂靜無聲,久美子站起身,走到門邊上了鎖。微弱的金屬聲,隔開了房間與走廊。
真無聊……
她不想立刻上牀休息。好不容易逃離了警部補的監視,可並沒有經歷她想要的冒險。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一覺睡到太陽出來了,再趕去車站,然後在搖晃的火車裏浪費一天時間,天黑的時候就能到自己家了。就是這麼簡單。看似自由,其實不然。
想到這兒,她突然覺得自己很對不起鈴木警部補。她有些擔心,不知他之後怎麼樣了。他是個心地善良的警官。對了,回東京之後,上門道個歉吧。
久美子注意到牀頭櫃上有一部電話。
真想和別人說說話啊……對了,添田在幹什麼呢?是不是還在報社上班呢?他好像說過,輪到上夜班的話要一直待到凌晨才能回家。
她提起聽筒,工作人員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即使房門阻斷了她和外界的聯繫,但聲音依然能和外界溝通。
“麻煩接東京。”
久美子報出了報社的號碼。
這時,走廊傳來了腳步聲。來人離房間越來越近。不止一個,至少有兩個人。
隔壁房間傳來用鑰匙開門的響聲。這麼晚了還有人入住啊。她聽見了男人的說話聲,不過具體在說什麼就聽不清了。
有一個人離開了房間,越走越遠,恐怕是門童吧。
對了,村尾課長究竟住在哪間房呢?
這家酒店有五層,至少會有五六十間房吧。
如果村尾沒有用假名登記,她真想給前臺打個電話問一問。畢竟他們同樣身在異鄉。
方纔還沒覺得有多寂寞,不可思議的是,在這靜悄悄的酒店裏待久了,久美子竟產生了給村尾打個電話去的想法。想必他也很孤單吧,要是聽
到自己的聲音,肯定會大吃一驚的。
可是村尾畢竟是用假名登記的,想到這一點,久美子不禁猶豫了起來。還是在走廊或大堂碰面的時候,簡單打個招呼比較妥當。
電話響了。
夜晚獨自在房間時聽到的電話鈴聲特別刺耳,而且那還是在久美子發呆的時候突然響起的,差點讓她心臟停止跳動。
“已經接通東京了。”服務員說道。接着就聽見了報社接線臺的女工作人員的聲音。
久美子說要找添田,對方讓她稍等片刻,接着就沒了聲音。
“非常抱歉,添田已經下班了。”女工作人員說道。
“這樣啊……”久美子有些失望。
“需要我幫您帶話嗎?”
“不,不用了,我以後再打。”
“好的。再見。”
接線臺的員工聽說電話是深更半夜從京都打來的,態度非常好。
聽到東京傳來的聲音,久美子不禁想給母親打個電話。爲什麼沒有先給母親打,而是給添田打了呢?久美子這才納悶起來。知道添田不在單位之後,她突然想要聽聽母親的聲音,也許是想用母親來填補沒能得到滿足的某種情緒吧。
她再次拿起聽筒,要求接通東京。
一個人在房間裏說話,還是很有趣的。
忽然,一陣輕輕的敲門聲傳來。不過敲的似乎是隔壁房間的房門。
久美子聽見了隔壁房間的說話聲,看來酒店的隔音設備不是很好。光聽聲音,好像是個渾厚的中年男聲。也許是服務員端茶水來了。不一會兒,久美子聽見服務員走出了房間。
久美子不禁環視房間。她明知道待在房間裏是安全的,但想到隔壁房間住着一個男客人,她還是下意識地確認了一下房間的結構。
電話鈴第二次響起。
“喂。”
是母親的聲音。光聽這聲“喂”,就能感受到母親激動的心情。接線臺說了是京都打來的電話,所以她知道打電話的人是久美子。
“媽媽,我是久美子。”
“久美子啊,你還在京都呀。在M酒店嗎?”
這也是酒店接線臺的工作人員告訴母親的。
“嗯,是啊。”
“你這孩子可真是的,沒和鈴木警官在一起吧?”
鈴木警部補果然把久美子不辭而別的事情告訴了家裏。
久美子縮起脖子,吐了吐舌頭。
“鈴木警官是怎麼說的呀?”她小聲問道。
“你還敢問……你突然離開了旅館,都快把人家急死了。爲什麼要這樣呀?”
“有什麼辦法嘛……”久美子撒起嬌來,“鈴木警官就好像在監視我一樣,讓我好不自在。”
“你也太任性了,出發之前不是都說好了嗎,怎麼能自作主張地離開呢!”
“對不起……”久美子老老實實地道歉。
“鈴木警官怎麼樣了啊?”久美子還是有些擔心。
“他能怎麼辦啊,只能坐今天晚上的火車回來啦。京都這麼大,他說想找也沒法找啊。”
“他有沒有生氣啊?”
“總不可能很高興吧?”
電話那頭母親的口氣並不像是責備。接到久美子的電話,她明顯放心了不少。
“我回東京之後會登門道歉的。”
“你怎麼會冒出這種主意來啊?”
“我想一個人逛逛京都嘛。要是被警察監視着,哪兒還有心情參觀啊。好不容易來一趟,人家也想獨自品味一下旅遊的感覺嘛。”
“你又不是去旅遊的……聽說你沒見到那個寄信人是不是啊?”
看來鈴木警部補把這事兒也說了。
“嗯……我在南禪寺等了三個多小時,可對方就是不來。”
她真想補充一句:都是鈴木警部補的錯。都怪他多管閒事。我千叮嚀萬囑咐他不要跟來,可他還是違背諾言,跟了過去,所以才惹怒了對方。可是這件事在電話裏實在說不清楚。
“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肯定是對方不方便吧。”久美子順口敷衍道。
“可她在信裏寫得那麼誠懇……”
母親好像還難以接受。也難怪,她就是因爲這封信讓久美子大老遠跑到京都去的,還特意讓警部補跟着保護她的安全。
收到那封信,看見信裏說要親手把笹島畫家的素描還給久美子,母親就決定讓久美子到京都去一趟。
信裏的內容非比尋常,而母親還是堅定地讓久美子去了,因爲母親也有想要搞清楚的事情。
所以,聽說久美子沒有見到寄信人山本千代子,母親的聲音裏滿是失落。
“啊,對了,節子正好在家裏。”
“哎呀,節子姐姐嗎?”
母親讓節子接了電話。
“久美子。”節子用清透的聲音喚着久美子的名字。
“姐姐,你在啊!”久美子不禁露出微笑。
“嗯,我都快擔心死啦。”
她擔心的自然是久美子去京都這件事。
“真是太遺憾了。”節子說道。
“嗯,沒見到……”
“沒辦法……對了,京都感覺怎麼樣啊?”
節子畢竟比母親年輕許多,不會一直揪着這件事不放。
“太美了。我今天去了南禪寺和苔寺呢,大概是因爲第一次去的關係吧,印象特別深刻。”
“那真是太好了。”節子說道,“一個人逛肯定很悠閒吧?”
弦外之音是在責備久美子丟下鈴木警部補一個人亂跑。畢竟提出讓警部補陪同久美子去京都的,正是節子的丈夫。
“對不起……”
久美子向節子道了個歉。不,她是想通過節子,向她的丈夫蘆村亮一道歉。
“沒事啦,我也理解你的心情。”節子安慰道,“前一陣子我不是去奈良了嗎?下次有機會,我們一塊去逛逛京都和奈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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